2014年12月2日 星期二

從死亡學會的事

每個人都可能因生命轉折,選擇了不同的人生道路,也造就了一生的理想、志業。趙可式教授在年少時經歷多道生死習題,令她開始思索「人生的苦難、死亡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因此與安寧療護、臨終關懷結下不解之緣。今天和人生臉友們分享趙教授的生死體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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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死亡學會的事
口述/趙可式(成功大學醫學院護理系教授)
整理/人生雜誌
我一開始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安寧照顧,但是在醫院工作,有太多生、老、病、死上演。
我十五歲那年六月開刀,我的母親同年十月去世。
我生病跟母親去世碰到的醫護人員,都令我終生難忘,這種難忘是消極的,並不是積極的。
我母親在某間大醫院半夜三點多鐘去世,醫師來了,也沒有正眼瞧家屬,就拿出聽筒來聽我母親的心臟,做死亡診斷,一下子就走了,那個護理師就開始拔鼻胃管,血就從鼻子裡流出來,因為從小家裡沒有正信的信仰,自己也讀了一些奇怪的民間習俗,例如七孔流血、殭屍等等。
我才十五歲,心裡很害怕便開始哭,那個護理師說我哭會吵到別人,我就不敢哭了。
那時我擡頭看她,印象中是一位二十幾歲的女孩子,好年輕、好漂亮,可是她有心嗎?
我心想:「如果你母親死了,你會不會哭啊!」可是我不敢講,所以心裡一直存在著糾結、憤怒等。
然後,太平間的工作人員來了,兩人抓起我媽媽的遺體,就摔在不銹鋼車上。
接著,最令人驚訝的是這位年輕、美麗的護理師,竟然問太平間的工作人員:「老李,今天太平間的生意好不好?」老李說:「今天不賴,有六個。」當著家屬的面嘻笑,那時的印象太深刻了,都已經半個世紀過去了,我那時覺得他們好像是垃圾場的工人在收一袋垃圾,可是這是一個人、一條生命,剛剛才斷氣,而且家屬都是活著的人,我們有眼睛會看到、有耳朵會聽到。
所以我當時就想:「醫護人員為什麼會這麼冷酷、無情?他們是見多了生、老、病、死嗎?所以心不動、情不動,病人死了就好像垃圾袋綁一綁,丟到垃圾桶裡;然後當著活著的人面……」
我高中念北一女時,功課不錯,我就想去念醫學院,看看是怎樣的教育、生活,會讓醫護人員這麼冷酷、無情,這麼麻木不仁!所以我不是嚮往要當史懷哲、南丁格爾,我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去念醫。
後來我進到醫院工作,看到許多好醫師、好護理師,他們非常慈悲,助人無數、治人無數。
不過,早年當病人臨終時,大家真的不知道要怎麼照顧。
我還記得剛畢業在臺大醫院工作,病房裡只要有人去世,病房所有的醫護人員都要吃豬腳麵線,這是臺灣的習俗,要去晦氣。可見醫護人員也沒有受過生死教育訓練,也不知道怎麼照顧臨終病人。
相對於「緩和醫療」、「安寧療護」,很多侵入性醫療或急救醫術是不必要、也很痛苦的,用佛教的語言就是,我們醫護人員造了很多「業障」。
早年還沒有安寧緩和醫療,不像現在立了《安寧緩和醫療條例》,當時所有在醫院的病人,如果呼吸、心跳停止,一定要做一套急救,就是所謂CPR心肺復甦術,要電擊、心臟按摩等。
我永遠不會忘記,我剛畢業沒多久,有位八十歲的肝癌末期病人,死前一天放過腹水。
結果第二天他的呼吸、心跳就停了。我們馬上把一個木板放到他的身體底下,爬上床開始壓他的心臟。
因為他肚子很大,所以我要很用力才壓得到他的心臟。我只好拚命地壓,結果愈壓愈軟,為什麼?
因為肋骨全部被我壓斷、肝臟被我壓碎,然後看到他的血從嘴巴冒出來。
因為很痛,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,眼淚就流下來。
我看到他的眼淚,看到他的血,我就壓得更厲害,因為我想要救他,醫療人員的天職就是要「救命」跟「治病」,現在他快沒命了,當然就要救。
我一壓下去,蓋住傷口的紗布蹦開了,黏黏的腹水、血水就像小噴泉一樣冒出來,我全身都是黏黏的腹水,我的頭髮上通通沾了血,這樣救了四十分鐘,人也沒有救活。
因為他是一位末期的癌症病人,癌細胞擴散到全身,他全身器官都衰敗了,今天他的呼吸、心跳停止,是疾病造成的。
我看著他猙獰的面容,張著眼睛、張著嘴巴,滿臉是血,滿肚子、滿身是黏黏的腹水。
我看著遺體,開始問:「我做對了嗎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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